为什么不喊叫 (1993年2月,出狱几天后第一篇散文)

      看李正天先生的画展,颇想了想。

      薛西弗斯跪在地上,双手向画外推着什么(石头?),肌肉很紧张,显然是在用力,但却没有喊叫。安泰里斯双手撑地,企图重新站起,肌肉也很紧张,显然也是在用力,但却也没有喊叫。

     他们为什么不喊叫?

     这两幅取材於古希腊神话的画,主人公的命运都是极沉重的,悲壮的他们对压迫的反抗也是很坚决又吃力的,我不能相信他们会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哪怕是一声粗重的喘息。我耸耳谛听……画面仍是一片鸦雀无声。

     喊叫是一种感情的发泄。当受到痛苦的时候,人类的喊叫便是对造成痛苦的那些原因的一种强烈抗议和对去除这些原因的一种惊天动地的呼吁。

    席利柯让《梅杜莎之筏》上的人们喊叫,戈雅让正在被枪杀的起义者嚎叫,都是合於这个逻辑的。著名的《拉奥孔》也是喊叫的。也有人认为那只是悲苦的呻叹。不管怎么说,上帝对拉奥孔不满意,派蛇去咬他,被咬的拉先生却并不觉得自己便是错了,为自己的部族免遭灭亡讲了两句真话,就该被蛇咬了么?这样的认罪态度很不端正。当蛇真的来咬的时候,他便率领他的儿子们一起喊叫起来,喊得个天昏地暗,喊得人摧肝拉肺,目眦尽裂。

    但眼前画里这两位先生,薛西弗斯和安泰里斯却很守规矩,躲在一边自己挣扎自己的,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去影响别人,温良恭俭让得使我纳闷。

    想不通,先放一放。

    现在的画坛喜欢女人体,因为市场大。女人体娇柔婉顺,怦然动人,悦目极了,我首当其冲,是爱看的。十几年没有看过了么!但男人体又如何?便不令人爱看了么?别人我不管他,反正李正天先生的这几个男人体,我就是爱看的。“世上只有妈妈好”,什么话,爸爸就不好了么?世上只有女人体好,我不信,男人体就不好了么?我想,要是中国的男女们除女人体外,也都喜欢看看这样的男人体,恐怕中国也就有点不相同了。

    说起来,薛西弗斯比精卫和愚公还要悲壮得多。精卫和愚公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子孙後代无穷无尽这个必然的未来上;他们无可辩驳地可以向人证明,他们千秋万代後的某子孙会终於把海填平,把山移走;但可恶的上帝却注定了薛西弗斯永生永世不能完成把石头推上山的任务,注定了他永生永世要承受无法承受的苦难。

    由此,《薛西弗斯》画面是极沉重的。除了肩部的一点光亮显示他紧张用力的肌肉和骨骼,整个背景黑乎乎的,找不到一点未来可能的光明。相反,他精疲力竭,作最後挣扎的样子,令我油然有一种他即将被身後那无边的黑浪冲去、淹没的悲哀。

    安泰里斯则乐观一些。这时的他显然是与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刚刚交手,赫氏还没有发现他致命的弱点,从而把他举在半空中扼死;他的大地母亲盖亚还在他的脚下给他输送力量,幸运的五彩祥云在他身後大团大团地升腾而起,鼓舞他重新站起来作战。於是他支撑着站起来,身体兴奋得几乎到处都焕发出耀眼的光亮;他一下子把手臂撑得太直(李先生让他把力用尽了),就象连杆伸到了极点,这时,活塞除了後退,还有什么出路呢?没有余韵了呀。

     呵,对了,还是回到“为什么不喊叫”这个问题上来。因为我终於发现了一秘密:李先生画笔下的这两位古伯罗奔尼撒奥林匹亚山的村民,其实不是洋人,倒十足是中国人。“薛西弗斯”深俯着头难证实一些,“安泰里斯”则错不了:扁平脸的蒙古利亚人种,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太平洋西岸某港口的苦力。哈哈! 

     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在这里“我之

色彩”是什么呢?就是中国式的英雄主义: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哭喊是可耻的。 故关云长刮骨疗毒,卫弘演剖腹棺主都是千古美谈。

     不过,莱辛评论荷马史诗,却注意到一个事实:终於亡国了的特洛亚人不允许他的士兵在焚化同伴的尸体时号哭,因为他担心这会削弱士气。但,“为什么阿加门农却没有向希腊人下同样的禁令呢?”莱辛问。“诗人在这里有一个更深刻的用意。他要让我们知道,文明的希腊人尽管号哭,还是可以勇敢;而未开化的特洛亚人要勇敢,就不得不先把人的一切情感都扼制住。”

     真说得好!

    既然“薛斯弗斯”和“安泰里斯”被李先生中国化了,那么他们在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中守规矩,不喊叫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呀! ---“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不过,李先生画笔下的苦难人物的不哭叫,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没有呢?证诸史籍,在某种令人愉快的条件下,不是常有所谓“重足而立”,“侧目而视”一说么?“立”也好,“视”也好,聪明人,声是不会去作的。那么,这两位中国化了的古洋人是否并非出於英雄主义的不哭叫,相反,倒是出於非英雄主义的不敢哭叫呢?恐怕两者都有罢。这些人物似乎都在反抗什么,煞象个英雄。但近年来,英雄我是见得多了,不大相信他们了。

     1993年2月广州

 

 

 

附录龚小夏读《为什么不喊叫》文:

 

    《中国之春》编辑部:刚刚收到王希哲给我寄来的他出狱後写的第一篇文

章,现打印好附上。他在监禁中写作的大量手稿通通被狱方没收了,我们也就

因此失去了阅读它们的机会。令我非常吃惊又非常感动的是,十二年的监狱生

活尽管摧毁了他的健康,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思维的敏锐、深刻,甚至他的幽

默感也依然如故。我和其他朋友们当初对他的主要担忧成了多余。

        无疑,王希哲是文革红卫兵一代中出现的最优秀的独立於政府之外的理论

家和政治家之一。正是因为这样,当局才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的声音禁锢了十

二年。